读书人的精神家园
一辈子的读书、思虑
一辈子的聪慧追随
编纂：羽毛夏 | 排版：栗松
中国现代化的障碍
金耀基
中国的“现代化”已经颠末了一个世纪之久，可是，中国的现代化成就仍是很难令人满意的金基熙。至少比起日原来，中国的脚步是太迟缓了。问题是，为何中国的现代化成就是如许的不睬想？当然，我们能够从战争、政治、贫穷等原因加以申明。但是，那些原因还不是底子的，实正的原因仍是文化问题。更详细地说，是为我们前面所指出的，乃因为中国的本土运动中具有反现代化与非现代化的两股权力。那两股权力削弱、抵消了现代化的力量。如今，我们应该深一层检讨的是中国的本土运动何以会产生反现代化与非现代化的两股权力。据我的察看，那最次要的，是因为下面四个原因：一是民族的崇古心理；二是常识分子不健全的心态；三是遍及认知的不敷；四是旧权力的对抗。那四个因素，有时是独立的，但大多的时候是相结互倚的。为了明晰起见，我们有加以分述的需要。
一
民族的崇古心理
任何一个在农业性文化中生长的民族，都是比力守旧，比力安于现状，比力崇古的金基熙。而中国民族的守旧性与崇古心理尤浓。自孔子标举上古的抱负文化之后，尧舜之世即成为中国的“黄金期间”，尧舜之治即成为中国的“抱负的型模”，在儒家、道家的思惟模态下，传统不但被怀慕，而且被圣化了，影响所及，一般人的心目中，上古是完美无缺的，他们所应勤奋的不在立异，而在遵照传统、维护传统与回复传统。中国人的心态，借用雷斯曼（D. Riseman）的术语，都是“传统导向”的。中国人始末没有开展出一套“变的理念”或“汗青的进化不雅”。王安石之失败在于他的“祖宗不敷法”的对抗传统的办法，大儒顾亭林读到黄梨洲的《明夷待访录》，大为叹服，但他更大的捧场话是“百王之敝，能够复起，而三代之盛，能够徐还也”。可见“三代的古典型模”已成为文人士子的求之不得的境界，窦巴利（de Bary） 举出新儒家的三大特征：根本主义（fundamentalism） 、复古主义（restorationism） 与汗青心态（historical mindness） 实是中国民族共有之特征。尼维逊（D. S. Nivision） 就指出中国的儒者，无不把眼睛往古看，诡计在上古的道德遗训中获得标准现代行为轨制的准绳，而且回归到典范所陈说的上古的世界去。中国人，不折不扣的是一个尊古、尚古的民族。用培根的话说，中国人是完完全全受Knowledge of antiquity and the antiquity of knowledge（古常识及常识之古者）所收配的。他们对一切新的事物都贫乏测验考试的心意，至于对一切违背传统的事物更是抱持思疑与拒斥的激动。罗素指出，西方人的思变之切与中国人的耽于现状是中国与英语世界间最强烈的对照，实是极深入的察看。关于那一点，严复是看得最透辟的。他在《原强》中说：
尝谓中西事理其最差别而断乎不成合者，莫大于中之人好古而忽今，西之人力今以胜古金基熙。中之人以一治一乱、一盛一衰为天行人事之天然，西之人以日逃无疆，既盛不成复衰，既治不成复乱为学术政治之极则。
从上面那些论述中，我们不难领会中国现代化的工做是一定会遭到阻力的，因为现代化工做在根本上需要一种立异变革、“将来时间取向”的心态与行为，而那些恰是中国民族崇古心理之背面金基熙。出名的心理学者麦克兰德（D. C. McClelland）曾说现代化意含一种变迁，亦即与传统的宗教、社会风俗、政治轨制的各奔前程。他在对土耳其与伊朗两国现代化的研究中指出，要快速的经济开展与现代化，必需有一种“别人导向”的心态，此则适为“传统导向”的心态之对。中国人难以走出传统，那么，中国的现代化是不克不及计日胜利的。
二
常识分子不健全的心态
中国的现代化害于两种心理金基熙。一种是民族的“优胜意结”与“中国中心的困局”所形成的侵占对抗；另一种是“自大意结”与“自觉的崇新主义”所形成的虚无感。前者表示出来的是对西方文化有意识与潜意识的抗斥；后者表示出来的是对中国文化有意识与潜意识的排拒。兹事体大，特为申诉。
1. 中国常识分子的优胜意结
中国之现代化，如前面所说，是被迫出来的，因而，一起头，中国常识分子心理上就不很一般，中国之现代化完满是为了制止亡国灭种之祸，而欲“师夷之长技以造夷”的，“师夷之长技”是中国现代化的手段，“以造夷”才是中国现代化的目标金基熙。
中国常识分子在心里的深处有一种“不能不”的痛苦，他们最后接触的西方文化只是洋枪与船舰，从而，他们很天然地把“洋枪与船舰”看做了西方文化金基熙。所以，对西方文化（指洋枪与船舰）始末是认为“必需学”但“不值得学”的。“必需学”是为了保种全族，“不值得学”是因为它的价值是低于中国文化的。中国人不断没有认清晰，中国之“中”的世界不雅以及“天朝”的文化不雅完满是因为特殊的天文前提与汗青前提所构成的。前面我已指出，二千多年来，中国有“万国衣冠拜冕琉”的盛况，享受了“天朝的荣光”，因为环绕于“天朝”的都是蛮、夷、戎、狄，他们都仰赖于中国文化的滋润，从而，很天然地也极有理由地，中国常识分子产生了一种“优胜意结”及中国中心的文化主义.而且不知不觉地固结了一种如赖伐生（J. R. Levenson）所指出的“我的，所以必是实的”（Mine and True）的思惟模态。但是，那种思惟模态在中国现代化的过程中就酿成了障碍，因为，有了那种心理与不雅念就不克不及正面地去理解西方文化，也就因而而不克不及吸收西方的文化。我们都晓得怀抱“碧眼儿的责任”的思惟是阻遏西方领会东方的绊脚石。而那就是一种碧眼儿的“优胜意结”与“西方中心的文化主义”的表示。可是，我们却很少领会中国人的“优胜意结”与“中国中心的文化主义”也同样的会形成对中国现代化的障碍。
那种“优胜意结”与“中国中心的文化主义”，傍边国文化与西方文化接触后，就酿成了一种“中国中心的困局”：面临着汹涌而入的西方文化，总带着半分轻蔑与半分钦佩，任何西方的新思惟、新学说都难免遭到“欲迎还拒”的待遇金基熙。那是中国常识分子自觉与不自觉的一种“侵占机构”的对抗：明明是无价值的工具，固然心里纷歧定喜好，但因为它是中国的，总要找出可能的理由加以拥抱；明明是有价值的工具，固然心理上很喜好，但因为它是外国的，总要找出可能的理由加以拒斥。我们出格应指出的是，不论是前者的拥抱与后者的拒斥，都没必要是有意识的行为，也没必要是绝对性的行为，同时更没必要是任何小我的偏失，而是中国文化特殊前提下所塑造的心态。
我们今天常报复张之洞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不雅念，但是，我们必需领会，张之洞其时能公开认可西学在“用”方面有其价值，其实是很了不起的了，至少他已经相当水平地脱节了“中国中心的困局”，要晓得其时的大臣俗儒还有“一闻修造铁路电报，切齿痛恨，群起阻难，至有以见洋机器为公愤者”（郭嵩焘语）金基熙。张之洞之可憾在于认知之不敷，在于对“文化”之不得实解，但那在其时实是迫不得已之事。可是，自张之洞以后，一百年来，中国许多常识分子，非但在“认知”方面没有打破张之洞的“中体西用”不雅，并且在心态方面越发走上褊狭之路。也便是“中国中心的困局”越来越浓，此中有一些人看到或传闻西方文化自己表露了弱点，即欣欣于色，认为那即是中国文化的希望，那种心理实是鸦片战争以还对西方“欲迎还拒”心理的反射，完满是一种情感反响，而非理性的思虑。还有一种人，至今仍是不知今世为何世，今日为何日，他们看问题不从世界构造来察看中国，而从中国构造来察看世界，因而，他们只在一“自设”的六合里过活，而不知不觉地回到“传统的孤立”中去，构成了中国反现代化运动的支流。
2. 中国常识分子的自大意结
因为中国对外的节节失败，步步沦亡，几乎使中国的政治思惟、经济组织、社会构造无一不发作彻底的形变金基熙。在中国文化全面的失落的形势之下，孔庙已尽失昔日的光芒，中国人一面倒地蒲伏在“西方之神”的脚下。从而，民族的“思惟模态”如赖伐生所说，由“我的，所以必是实的”，酿成了“西方的，所以必是实的”（West and True）。那是一个一百八十度的改变，那是整个“价值取向”的彻底改动，所谓“外国月亮比中国圆”的不雅念就是在那种价值取向改变下产生的。社会学者薛尔斯（E. Shils）在研究一般“非西方”国度的常识分子时指出，那些常识分子都希望模拟西方的型模，对本身的文化都感应无趣，从而一般地都贫乏“心智上的自信”和“心智上的自尊”, 那一现象在中国尤其明显。半个多世纪以来，一些常识分子在西方的船炮的威胁下魂不守舍，而看到现实政治社会的败北暗中，遂产生一种过火与情感的反响，认为中国的政治绝对专造，中国的社会绝对暗中，中国的文化一无价值。那一心态最初末于演变而走向“反圣像主义”、反传统主义、反民族化的道路。亦即起头对中国的汗青全盘地承认。只如果旧的、中国的，则不问是合理的，或不合理的，一概加以“反对”，一概加以“打垮”。反之，对西方文化则想全盘地加以拥抱。亦即只如果西方的，则不问是合理的或不合理的，一概加以承受，一概加以称道。1920年英国的大哲学家罗素到中国北京讲学，他在中国待了一年的光景，1922年写了一本《中国之问题》（The Problem of China）的书。在书中他曾攻讦中国文化的一些坏传统（如孝的不雅念的过火强调、贫乏公家精神等），但他也毫不保留地赞扬中国文化（如中国的和平性格等），他以至说，假使有人说中国没有文化，那么足以表露他对文化为何物之无识，而他关于中国一些常识分子不加选择地反对传统颇不认为然。至于中国常识分子对西方所持的奴态，他尤表遗憾。确实，那一百年来，有一部门的中国常识分子的心态，已由传统的“优胜意结”改变为“自大意结”。在一种“自大意结”的心态下所构成的全面反逆传统的行为虽没必要必然是反中国现代化工做的，但至少是无助于中国的现代化的。中国的现代化，根本上是中国传统的新陈代谢，是中国传统在合理的守旧下的更新。中国的现代化工做决不克不及成立在虚无上，而必需成立在一个被批判过的传统上，现代与传统之间底子无一楚河汉界，传统与现代实是一“持续体”，是不该、也不克不及完全根除传统的。德贝吾（J. C. DeBeus）说：“天然，反逆传统并不是满是坏事。有时，反逆旧日的事物，往往是生命安康的记号，并且，要产生艺术上新的派别或形式，反逆传统是不克不及制止的事。可是，我们不克不及因而说，反逆传统便是实理。现代有许多人认为，承认一切传统，不认可任何事物，即等于缔造新事物。那类设法是错误的，各人如许想，就会走上虚无主义之路”。一贯对传统抱持批判立场的殷海光先生对那个问题也有极深入的见解，他说：“近半个世纪以来，中国有许多‘新青年’厌恶旧的。有前提的厌旧是能够的，无前提的厌旧则不成，关于旧的事物连结一个合理的守旧的立场，能够构成前进求新的动力”, “攻讦旧的价值和道德伦范是能够的，但是，攻讦那些工具，其实不必等于一概不要。一概不要则归于无何有，完全无何有则生命飘荡，而启导性的攻讦可能招致价值世界的进新。”中国的现代化之所以没有抱负的成就，与中国常识分子基于“优胜意结”的拥抱传统及基于“自大意结的”反逆传统的不健全的心态是有重要关系的。
三
遍及认知的不敷
中国现代化工做之所以遭到盘曲挫伤，与中国指导阶级、出格是常识分子的“认知的不敷”是有底子的关系的，关于那一层，次要可分为三点申明金基熙。
1. 中西文化素质的认知之不敷
鸦片战争以还，中国在西方文化的挑战之下，中国社会不知不觉间发作了“解组”的趋向，中国文化不知不觉间发作了“失落”的现象，于是乎天然而然地引起了本土文化的自我检讨，以及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之争的活动金基熙。那乃是社会文化中一很天然的现象，那一情形在汉代佛学输入中国时也曾发作过。只是，其时佛学对儒学的冲击的深度较浅，幅度较狭，而根本上则因为佛学与儒学的“文化取向”在差别性上较之西方文化与中国文化的差别为小，所以，其时常识界的辩说其实不曾产生太大的波涛。可是，那一次西方文化对中国文化的冲击，因为“文化取向”根本上的不同，而在深度与幅度上都是惊天动地的，几乎无人能够自外于那一运动所激起的波涛。因而，中国的常识分子都自觉或不自觉地跳进了中西文化大辩说的旋涡中。不管是基于一种保种或卫护本土文化的心意，仍是基于一种摸索中西文化素质的心智要求，纷繁提出小我的见解，而次要的则环绕在中西文化的特量之差别、中西文化的好坏以及中国文化开展的标的目的等标题问题上做文章。在那里，中国的常识分子充实地阐扬了做“文章”的长才，可是，在学术的认知方面却显得非常贫瘠。中国的常识分子最遍及而有影响力的观点是，中国文化的特量是精神的，西方文化的特量是物量的，那一种观点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衍续，而二者又最易拍合，彼此为用。一百年来，那种“体、用”、“精神、物量”的二分法的思惟模态无形中收配了绝大大都中国的常识分子。而在那一二分法的思惟模态的根底上，又很天然地开展出种种廉价的折中主义、一相情愿的调和主义与无所不成的和事佬主义。我们须知，把中西文化看做是“体、用”、“精神、物量”的对立当然是对文化特量的无识，而为所欲为地把中西文化的长处揉捏为一“抱负的文化”则更是文字的游戏与不雅念的魔术，那一派思惟中，有的只是“做文章”，能够不管，但有的却是有心智之热诚的，他们实正希望而且认为下面的算学公式是实的：
中国文化之利益+西方文化之长处=抱负的文化
那一种设法是可欲的，但却是不合经历的金基熙。在底子上，抱持那一概念的人，在性量上是情感的，因而所发的言论常热诚动人；在认同的对象上，可能自觉地是抱负文化或世界文化，但不自觉地却是“乌托邦文化”。他们的更大错误在把文化的繁复性与有机性否认了，通过小我的形而上的思虑，不自觉地将一切抱负的文化量素都纳入到一个自设的“公式”中去。他们从不去思虑，他们的“公式”是不是能够运做的，或是不是能够产生功用的。他们的勤奋，虽没必要是反现代化的，但至少长短现代化的。
2. 社会开展的阶段的认知之不敷
中国常识分子那几十年来关于中西文化的论辩，十之八九是离谱的，其根本的原因之一，是没有认识中国百年来的社会的变迁的素质金基熙。中国那一百年来社会之形变，在基调上是从农业社会转向工业社会。二千年来，中国的传统社会是成立在农业上的，中国的经济在底子上是一“自足的系统”，而相缘于此一“自足系统”的则是一非经济性的文化，不管儒、道、释的哲理以及依之型构的社会（家庭）轨制、伦理道德与风俗习惯，都是与农业性不克不及分隔的。不克不及承认：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系统在一个农业性的社会构造里是够繁复，够具广含性，而且确是相当优胜的，它不但能够胜利地适应于中国的社会里，还能够同样胜利地适应于中国其时的“全国”构造里，因为其时的中国的“全国”构造也是以农业为基调的。从那里，我们就不会惊讶何以许多传统的中国的价值，能为中国的“藩邦”所甘拜下风地承受，而显出了它“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优胜性。那一套价值包罗了对天然的美艺的赏识，对神祇的祈福，对贫穷的安足，多子多孙、各人庭、敬老孝亲、崇古、守旧……从一个农业社会的概念来看，我们其实看不出它有什么欠好的，至少是没有什么大弊端的，而底子上，那一套价值系统在传统的农业社会里是能够运做的，能够产生预定的功用的。可是，自从西方文化进入中国社会以后，整个的形式发作变革了。在那里，我必需再强调，改动中国社会的根本力量并非西方的枪炮兵船，而是西方的工业技能。侵入中国的西方文化（近代的与现代的）在基调上是工业的。那个工业性的西方文化逼使中国的社会构造、文化价值解组与瓦解。
中国社会自从清朝末年即起头进入一社会形变的过程中，亦即中国已一步步地从传统社会走出，而趋势于一个以工业为基底的现代社会金基熙。那种变迁的动机与原因，有经济性的，也有非经济性的，可能是为了救亡图存，雪耻图强；也可能是为了增加人类生活的价值与国度的威严。不管若何，中国如今的经济构造已经不再满是一“自足的系统”了，都会化起头了，市场化构成了，农村逐步崩解了，借用罗斯托（W.W. Rostow）的术语，中国已由一“传统社会”，通过经济“起飞的前期”而进入“起飞”阶段，并向“推向成熟”期间前进。中国目前虽不克不及算是一工业化社会。但中国绝不再是农业社会了，而且永久也不成能再回到农业社会中去了。那是一个大关键，中西文化的一切论辩必需掌握住那一关键，不然都将难免于隔靴搔痒之讥。
我们晓得，西方文化的价值系统（本文中所指的是指工业革命以后的西方文化）原是契合于工业社会的性格的，那是一套相关的意识、立场、行为系统、伦理道德、风俗习惯：如对天然的征服、对贫穷的对抗、合作、崇新、世俗化、核心家庭……我们没有充沛的理由能够说那一套价值系同一定较之中国传统的价值系统为优为高（反之亦然），但是，有一点却是能够确定的，在任何一个工业性的社会构造里，所需要的、所能运做的或产生功用的则必不是传统社会那一套价值系统金基熙。因而，今天我们如再龂龂于争论中西文化的好坏高低，其实是不相关的。遗憾的是，许多人到今天还在为中西社会价值之孰高孰低而辩说，他们忘了那不是“好欠好”的问题，而是“能不克不及”的问题。中国的现代化工做，必需从认知中国社会变迁的阶段起头。
3. “现代”与“现代化”的认知之不敷
中国的现代化运动，在素质上是一理性运动，而理性的第一步便是对“现代”与“现代化”之理解金基熙。不幸的是，不断到今天为行，绝大大都的人（包罗讨论中国现代化问题者）还不知“现代”与“现代化”为何物。因而，那一理性运动在起步上就有了困难，我们其实很难想象一条远航的船，若是目的朦胧，目标地没有弄清，而可以完成使命的。
“现代”与“现代化”有其特殊的意义与内涵金基熙。中国人人有意识地用“现代化”一词是不太久前的事。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时候，常识分子所用的是“欧化”而不是“现代化”。从“欧化”一词之扬弃到“现代化”一词的接纳，其间颇有深入的文化意义。那次要的能够二点加以申明。第一，因为“欧化”一词自己含义之不合与所指之不敷，乃不能不加以扬弃，何以说呢？因为“欧化”也者意指同化于西方文化之谓，可是，西方文化是一泛称，到底是指所有的西方文化抑或是哪一收特殊的西方文化？同时，从时间的概念看，也颇滋歧义，西方文化指古典的、中古的抑或近代以后的西方文化？再者，到底哪一些要素才算是西方文化的内涵？那些都是能够产生严重的争论的，而另一更根本的问题是，西方文化自己仍在立异变易的过程中，也即在“现代化”的过程中；那么，纵使“欧化”那一词不是没有意义的，至少也是不敷的。中国文化的将来决不是、也不该定于西方文化的某一形态，而应该、也必是一个以世界文化为鹄的无限无息的立异。因而，我们所逃求的是中国的现代化，而不是中国的欧化。那一种自“欧化”转为“现代化”运动决不是字面的玩弄，而是具有庄重的本色意义的。如今少数清明的中国常识分子已有如许的认识与勤奋，他们构成了中国现代化运动的支流。第二，还有一部门的常识分子，他们之扬弃“欧化”而接纳“现代化”，则其实不像前一种人那样的基于理性与认知的要求，而是基于一种情感的心理反响。他们之反对“欧化”，次要的有两种原因：一种是汗青性的，另一种是种族性的。就汗青性的原因说，中国那一百年来，可说不断吃尽西方人的大亏，中国的“名誉的孤立”是被西方人用枪炮击碎的，中国的“天朝的意象”是被西方人的军舰突破的，中国那一个世纪诚如罗斯托所说是一“耻辱的世纪”。基于那一深久的汗青的布景，中国人从心底厌恨西方，而反对“欧化”毋宁是一极天然的事。再就种族性的原因说，人类学者告诉我们，任何一个民族，都多几少具有“种族中心主义”的色彩，那种色彩像日耳曼民族、大和民族、盎格鲁撒克逊民族都十分浓重，而中国民族也一样不克不及全免，严酷说来，“中国种族中心主义”的色彩还不及“中国文化中心主义”的色彩浓。许多新兴的国度，近一二十年以来，基于种族中心主义所产生的“侵占机构”的反射，已起头公开反对、扬弃“欧化”，而改采“现代化”，而中国近年来透过中国种族中心与文化中心主义所产生的侵占机构，下意识与潜意识地更是不克不及容忍“欧化”，而如获得救似地抓起了“现代化”那个招牌。当他们坐汽车、住洋楼的时候，再不为被讥于“欧化”而不安，而能够义正词严地为“现代化”而骄傲。我们似乎能够说：中国人基于汗青性的与种族性的原因而反对“欧化”，赞成“现代化”，固然是情感的反响，但却不是可咒骂的。其实那种情感又岂是你我所能全免呢？问题是，那一类型的思惟，却自觉与不自觉地阻却了中国现代化的前进，何以说呢？因为“现代化”是以工业化、都会化、世俗化、遍及参与等为内涵的，而那些却又恰好是近代与现代的西方文化的特量，“现代型模”固不等于“西方型模”，但二者长短常近似，而几乎重合的（参前）。因而，反对“欧化”，其本色意义，“几乎”是反对“现代化”。我们一方面要想向“现代化”进军，另一方面又反对“欧化”，那就不啻要你所不要的，赞成你所反对的，其情形之为难是不难想象的，那就无怪乎中国像许多新兴的国度一样，因拥抱“现代化”所产生的“满怀希望的革命”，而变成因反对“欧化”所产生的“满怀挫伤的革命”。那种因中国常识分子对“现代”与“现代化”认知之不敷，所引起的反中国现代化的逆流，其实不是可恨，而是非常可悲的。
四
旧权力的对抗
中国现代化运动，在根本上，是一批判传统、变革现状、缔造新文化的运动金基熙。如许的一种运动，几乎必定就是要遭到旧权力的对抗的。何以说呢？因为如许的运动，撇开除了上述的民族崇古心理、常识分子不健全心态以及遍及认知之不敷等原因不谈外，它一定地会对旧的权力构成一挑战，更详细地说，它一定地会使某些权利、财产、声威等阶级价值的现有既得者遭到被否认、萧瑟、褫夺的命运。因而，他们基于自己短长的关系，必然会连系在某种虚假的标语或权利人物之下，构成一或明或暗的反现代化的力量。康梁维新运动之所以流产，次要的即是因为旧党的反扑。因为康梁的变革运动，如拔除陈腔滥调，即会使成千成万的儒生底子地遭到冲击，他们的“十年寒窗苦”将要白受，他们存在的价值将要大大打折扣，以此，他们乃天然地投奔到慈禧的脚下，而慈禧也必加以障护，因为慈禧与他们的短长关系是一致的。当享有流行的阶级价值的晚清常识分子，获得皇室权利的援助时，则现代化运动的鞭策者，所面对的已不是一场思惟的论战，而是十足的实力的角力。那么，失败的命运（至少暂时的），几乎是很难制止的。而最初末逼出孙中山先生的国民革命，得以扫荡旧权力，而使中国的现代化推进一大步。所以，中国现代化运动之所以未能顺利展开，推究起来，也着实在实是因为一批社会上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既得权益者的独霸与对抗。他们惧怕变革，因为他们怕失去所有；他们反对立异，因为他们担忧本身没有在新时代生活的本钱。有生齿口声声维护传统文化，实则不外是维护自己的权益。那种人你要他承受现代化的不雅念，并不是绝不成能，但你要他放弃现有的权益，则万不成能。所以，有许多争论中西文化问题的人，外表上是争学术之长短，现实上是争身家之短长，如许的人物，他们自觉与不自觉地成为障碍中国现代化脚步向前的绊脚石。那种人，说穿了是一种“匮乏心理”的做祟，在一个时机贫乏的社会里，他们惯于扼守既得权益。可是，他们没有想到，在一个现代化的中国社会里，最令人神驰的即是时机有无限扩大之希望与可能。
——金耀基.中国文明的现代转型.广州：广东人民出书社金基熙，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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